我要跳下去，让他中年丧子，悔恨终生。
可正当我要往下跳时，眼前出现了一行弹幕:
傻孩子，你跳了，你爸也不会后悔。
他会找女人再生一个。
把以往加诸在你身上的拳脚，加诸在他新生的孩子身上，像逼你一样，逼他成才。
你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，你若是死了，也不会是他最后一个孩子。
我收回了迈出栏杆的那只脚，改变了决定。
我决定熬下去，熬到有力量反杀他。
1
我把悬空的那只脚收回来的时候，赵明杰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天台。
他是我爸爸。
他看到我把脚收了回来。
他喘着气，脸上露出讥讽的笑:
小兔崽子，有种你就跳啊。
你个孬种，怪不得会输棋，连跳个楼也犹犹豫豫的。
杀伐果断，你学不会吗?啊?
他双手把我一拎，送到天台以外，蓦然的悬空让我心里一窒。
我瞥见脚下，万丈深渊。
本能的恐惧让我喊了一声爸爸。
我可以自己选择死，绝不能像颗弃子一样被他扔下去。
我准备口头服软，让他将我拎回去。
与此同时，弹幕又出现了:
孩子别怕，他在你身上已经投入了十几万，指着你以后给他千百倍的回本，不会真的把你扔下去的。
他就是吓唬吓唬你。
纵然从弹幕里知道了他是吓唬我，但这种命运牢牢被掌控在他手里的感觉，十分令人窒息和绝望。
我垂下眼眸，一改从前的桀骜，装出乖顺的样子:
爸爸，我会赢棋，会拿冠军，会报答你。
他终于将我放回天台地面，骂了一声:
贱骨头。
随即他又更新了自媒体账号:
那些被小孩子用死相威胁拿捏住的家长都应该来学一学。
我是怎样让孩子从想死到怕死到不敢死的。
他在上面大谈育儿经验，讲他怎样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，又打又踹把孩子培养成围棋天才的。
他大谈老祖宗说得没错，棍棒底下出状元，心软的父母教不出有出息的孩子。
唯一可以让孩子不停进步的，是恐惧。
有人在评论区问他:
要是孩子真的扛不住，跳下去了怎么办?
他一边监督我在电脑上杀子，一边回复:
跳下去了就是优胜劣汰，这是物竞天择，自然规律。
他把这条回复置顶了。
评论底下很快就分为两派，争论不休。
哪怕他的观点极具争议，却因为我是年龄最小的全国少儿围棋锦标赛冠军，这样的成绩还是让他的棍棒教育有了许多拥趸。
天才光环和有争议的话题让他的自媒体账号积攒了几十万粉丝。
每天都有家长来向他讨教育儿经验。
他就像一颗毒瘤，不但自己发臭，还要把这些烂臭通过自媒体扩散出去。
我的才华，沦为了他这颗毒瘤的养料。
2
趁他睡着，我偷偷去翻了他的自媒体账号。
弹幕说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，告诉我他除了天才围棋少年赵奕乐这个账号外，还有另外一个叫童模赵奕佳的账号。
我翻到那个账号，主页画面是一个很可爱很漂亮的男孩子。
赵明杰那时候大约是忙，这个账号没更新太多动态，我很快就翻完了，发现了一个问题。
童模赵奕佳从 3 岁到 8 岁，都维持着幼童的样子，身高长得不多。
有人在评论区留言:
这么多年孩子都没怎么长个子，身上还有伤，就算把孩子当赚钱工具，也应该对孩子好一点吧，这种趴在孩子身上吸血的人也配做家长?
账号粉丝不多，这条评论并没有引起多少水花。
账号动态的更新停留在赵奕佳 8 岁生日那天，照片里有一个生日蛋糕，以及赵奕佳丝毫没有笑容的脸。
配文是: 不乖，我就继续揍你。
以前我一直好奇，赵明杰没有工作，怎么会有钱送我去学围棋，全职陪着我到处比赛的。
原来，我还有一个哥哥，这些钱都是他为赵明杰赚来的。
赵明杰从来没有提起过他。
他现在在哪里?
3
赵明杰醒了，他的手机被我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。
今天有一场比赛，他照例捻了三炷香，朝着家里的神龛拜完就插上了。
说是神龛，其实没有摆神佛，只有一个好看的瓷坛罐子放在那里。
赵明杰逢初一十五以及我比赛的日子，会点燃三炷香拜一拜然后插上。
他不要求我做这些，只要求我赢棋。
他说心无旁骛，才能成大事。
出门前我盯着瓷坛罐子看了一会儿，赵明杰把手里燃着的烟头在我胳膊上按灭:
发什么呆?老子花这么多钱和精力送你学棋，陪你比赛，不是让你浪费时间发呆的，好好想想今天的小组赛怎么打。
胳膊上焦灼的疼痛蔓延开来。
我忍住眼泪，乖顺地说:
爸爸，我没有发呆，我在背棋。
他骂骂咧咧地扔掉已经熄灭的烟头:
你最好是在背棋。
不要以为装乖，老子就不会打你，输了比赛，老子一样踹飞你。
我想起他在自媒体账号分享育儿经验时说的那句话:
唯一可以让孩子不停进步的，是恐惧。
不知道他会不会有恐惧?
我扬起脸，装作懵懂地问:
爸爸，那瓷坛里是什么呀?
他的脸瞬间变了，嘴角抽动了两下，扬起手要扇我巴掌。
我没有躲。
他的巴掌没有落下来。
我看到他黯然神伤，小声嘀咕了一句:
要是他还在，谁还愿意在你身上投资。
这个世界上，还是要长得漂亮，才来钱最快。
他又看了我一眼，嫌弃地骂:
长得跟猴一样，不仅赚不到钱，老子还得往你身上投钱。
4
人外有人，天外有天。
小组比赛我输了一局。
赵明杰看到我输棋，愤怒地连扇了我两记耳光，将我踹倒在地。
有人跑过来扶起我，将我紧紧地抱进怀里，背对赵明杰。
一个陌生阿姨都能心疼我，为什么我的爸爸却不能?
我在陌生阿姨的怀里，撩起长长的袖子，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胳膊。
周围人看到了，都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，这时有家长出来劝赵明杰:
不能这样虐待孩子。
他凶狠地吼回去:
我儿子，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，关你什么事?
那个家长掏出手机:
喂，110 吗?这里有人故意伤害小孩，地址是……。
赵明杰懵了，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他打自己的儿子报警。
他怒了，挥起拳头就要打那个家长，骂他不该多管闲事。
那个家长不慌不忙地抓住他挥起的拳头，一个漂亮的过肩摔，赵明杰发出猪一般的惨叫，被狠狠摔在地上。
我看着他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惨叫，爬不起来，嘴角露出一抹冷笑。
那个家长的孩子叫黄哲，刚刚我就是输在他手上。
原本我不会输，是比赛前，他找我聊天:
我爸爸是警察，今天他请假带我来参加比赛。
他又问我:
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呀?
我爸爸是做什么的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他爸爸是警察。
我当着他爸爸的面输了这场比赛，赵明杰当着他爸爸的面对我连打带踹。
我不小心撸起的长袖在他面前展露了满胳膊新旧交替的伤痕。
黄哲是他的孩子，和我一般大，作为一个父亲，肯定看不得孩子被欺凌，更别说还有警察的正义。
我赌对了，那一下过肩摔，差点要了赵明杰的半条老命。
我以为他跌跌撞撞爬起来，会暴怒，和黄哲爸爸硬刚。
以前有邻居看不过眼，劝他别打我的时候，他就是凶神恶煞一般，硬刚邻居，后来邻居就不敢管了。
没想到被黄哲爸爸摔了一下，他态度立马变了，掏出烟给黄哲爸爸点上:
你说得对，不该打孩子，以后让赵奕乐多跟黄哲学习，只要他肯好好学，我费拳脚打他干什么。
主要是孩子不听话，你要是看不惯，我以后不打就是了，为这么点事，咱别惊动警察。
我发现，他好像怕警察。
飘过的弹幕在说，犯事的人，才怕警察。
5
黄哲邀请我去他那里玩。
赵奕乐，对不起，我赢棋了害得你被打。
他把新买的遥控车给我玩，还跟我道歉。
可他有什么错?是我利用了他。
我不会道歉，赵明杰只教会了我害怕，没教过我道歉。
黄叔叔拿来毛巾，给我们擦满头的汗水，又温和地问我们晚上想吃什么。
我想哭，于是一个劲地傻笑。
黄哲却不觉得这有什么，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黄叔叔的照顾。
天底下幸福的孩子，大抵都和黄哲是一样的吧。
我渴求不到的关怀，不过是他的生活日常。
好想有一个，像黄叔叔这样的爸爸啊。
黄叔叔，你可以收养我吗?
其实我的棋技比黄哲好。
我又想起黄哲和我说，他上次输棋之后，爸爸为了安慰他，给他买了一辆新的 RC 玩具遥控车，就是我手里正在玩的这辆。
我明白了，有的父母爱孩子，不是因为孩子成绩好、能赢棋，他们只是单纯地爱孩子。
不优秀的孩子也值得被爱。
只有我，无论优不优秀，都不值得被爱。
吃完晚饭，要回去的时候，黄叔叔拿出家里的药箱，给我今早新烫出的烟疤消毒、包扎。
他送给我一个电话手表:
以后你爸爸再打你，就给叔叔打电话。
你知道奥特曼吗?叔叔可以做你的奥特曼。
我将电话手表揣进怀里，离开他家。
他又喊住我:
赵奕乐小朋友。
我回过身，看着他那张正义而又温和的脸。
你一定要好好长大。
他说。
黄哲在他身边笑嘻嘻地问:
爸爸，你为什么要做他的奥特曼?
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:
因为，他是落难的天使。
不对，我是恶魔。
从我把脚从天台收回来的那一刻起，我就是恶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