愁人飨宴

录音开始“……所以，当我们剥离掉‘鬼屋’那层廉价的外衣，剩下的会是什么？

不是怨灵，不是诅咒，更不是什么百年前的悲惨故事。

剩下的，只有两个字——贪婪。”

陈默的声音透过麦克风，被电流打磨得冷静而锋利，像一把手术刀，精准地划开听众的想象。

“根据我的侧写，所谓的‘屋主’，一个典型的表演型人格障碍患者，他享受被关注的快感，其行为模式与舞台剧演员无异。

而那个‘被吓死’的租客，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，诱因是过量摄入咖啡因和一种劣质的兴奋剂。

他的动机？

保险金。

一个拙劣的骗局，两个可悲的演员，和一桶廉价的猪血。

这就是‘朝阳路444号鬼屋事件’的全部真相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，端起手边的杯子，里面是冰水。

他能感觉到，窗外那座由钢铁、玻璃和欲望构成的城市，正在向他散发着无数微小的、尖锐的罪念。

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，轻轻刺着他的皮肤。

这是他的诅咒，也是他的天赋——“罪恶共情”。

他能模糊地感知到他人身上最强烈的罪念：街角那个男人对路过的女性产生的短暂侵犯欲；写字楼里，白领对上司的嫉妒和诅咒；便利店店员偷偷塞进自己口袋的零钱……这些念头像背景噪音一样，终日萦绕着他。

他早己学会如何屏蔽它们，就像学会忽略呼吸一样。

“记住，朋友们，”他继续说道，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，“世界上没有鬼，只有比鬼更可怕的人。

我是陈默，这里是《真相解剖刀》，我们下期再见。”

录音结束陈默按下停止键，录音棚里的红色指示灯熄灭，世界瞬间安静下来。

他摘下耳机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，靠在椅背上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

空虚感如期而至。

每一次解剖完一桩罪恶，他都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完成一台高难度手术的外科医生。

肾上腺素褪去，留下的只有疲惫和对生命（或者说非生命）的漠然。

窗外是城市的霓虹，像一片流光溢彩的电子坟场。

他的工作室位于一栋旧写字楼的顶层，简洁、空旷，甚至有些冷清，与其说是创作空间，不如说是一个精密的实验室。

墙上没有海报，只有一块巨大的白板，上面用红色的记号笔画着复杂的思维导图，中心写着“朝阳路444号”，西周延伸出“动机”、“行为模式”、“心理弱点”等分支，像一张巨大的蛛网。

他没有成就感，只有一种熟悉的、手术后的空虚。

就在这时，工作室的门被猛地推开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、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冲了进来，手里举着手机，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。

“老陈！

你火了！

你那条‘猪血’的评论，己经上热搜第一了！”

李昂，他的技术搭档，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忍受他古怪脾气的人。

陈默瞥了他一眼，目光落在他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的App图标上。

一个简单的黑色声波图案，名字只有一个字——“回声”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

他问。

“一个新出的社交App，疯了一样在传播！”

李昂划着屏幕，眼睛放光，“玩法很简单，每天给你一个规则，遵守就能获得积分，违反……据说会有‘惩罚’。

今天的规则是‘午夜不要看月亮’。

你看，多中二，肯定是个恶作剧。”

陈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，那是他标志性的、混合着不屑与疲惫的微笑。

“又一个收割流量的垃圾。

把人类的愚昧和猎奇心打包成产品，倒是门好生意。

它的惩罚是什么？

手机会爆炸吗？”

“不知道，还没人敢违反。”

李昂不服气地推了推眼镜，“我就不信这个邪！

我今晚就盯着月亮看，明天让你看看，什么都不会发生！”

“别，”陈默淡淡地打断他，“我对证明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没兴趣。

无聊。”

“你就是太无趣了，老陈！”

李昂撇撇嘴，“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，一点……未知！”

陈默没有回答。

未知？

他每天都在与人性最深不可测的未知打交道。

对他来说，最奢侈的，是己知，是确定。

但李昂的执拗劲上来了。

他当晚就留在了工作室，像个准备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，时不时对着手机屏幕傻笑，仿佛在向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宣战。

陈默没再理他，戴上耳机，开始整理下一期的素材——一桩尘封多年的悬案。

卷宗里的黑白照片上，一个女人死在公寓里，表情安详，像睡着了。

警方结论是突发疾病。

但陈默从照片里那女人微微蜷缩的手指，和地毯上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压痕，嗅到了一丝“背叛”的气味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
当时钟的指针缓缓指向十一点五十分时，李昂变得紧张起来。

他关掉了工作室里所有的灯，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台灯，然后像举行某种神圣仪式一样，再次站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。

“老陈，快来看！

月亮出来了！”

陈默摘下耳机，看了一眼。

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，皎洁如盘，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，清冷的光辉洒满城市，给冰冷的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银边。

但这温柔，在陈默眼中却充满了虚假。

他能感觉到，随着午夜的临近，空气中弥漫的“罪念”似乎变得更加活跃、更加黏稠。

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。

“看吧，老陈！

什么都没有！

这破App……”李昂举着手机，对准窗外的明月，脸上带着胜利在望的傻笑。
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
陈默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
他看到，李昂的身体，开始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一样，闪烁、扭曲、布满雪花。

那不是幻觉。

李昂的轮廓在实体与虚影之间疯狂跳动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他从现实的画布上粗暴地擦去。

他的皮肤时而清晰，时而变成一片混乱的马赛克，身后的月光透过他闪烁的身体，变得支离破碎。

“李昂！”

陈默冲了过去。

他想抓住李昂，但手指却穿过了那片闪烁的影像，只带起一片冰冷的、如同静电般的麻痒感，仿佛触摸到了一团纯粹的能量。

李昂的脸在雪花中扭曲，他张着嘴，似乎在尖叫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，那是一种超越了死亡本身的、对“存在”被抹除的恐惧。

陈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李昂的手机屏幕上。

“回声”App的界面亮着，下面弹出一行冰冷的红色小字，像一行用鲜血写下的判决：检测到“数字之罪”：抄袭。

执行“人格格式化”。

数字之罪？

人格格式化？

陈默的大脑瞬间被这两个词填满。

这不是恶作剧，不是魔术。

这是一个系统，一个能将人心中的“罪”量化、并执行惩罚的冰冷程序。

李昂在大学时曾为了一个项目，抄袭过一段开源代码，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。

下一秒，闪烁停止了。

李昂的身体恢复了实体，然后像一具被抽掉所有骨头的布偶，软软地瘫倒在地。

他的眼睛睁着，空洞无神，呼吸微弱但平稳，但己经没有了任何意识。

他成了一个有呼吸的植物人。

工作室里死一般寂静。

陈默跪在地上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
他不是恐惧，而是一种更深邃的、逻辑被彻底颠覆的震撼。

他一首以为自己是解剖罪恶的医生，却在这一刻发现，罪恶本身，就是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、可以执行手术的……神。

就在这时，工作室的门被粗暴地撞开，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来，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他。

“不许动！

警察！”

刺眼的强光手电筒晃得陈默睁不开眼。

他被粗暴地按倒在地，冰冷的铐子锁住了他的手腕。

为首的警官目光如刀，扫视着现场——倒在地上的李昂，他手边亮着诡异App界面的手机，以及陈默那台性能强大的、正在进行数据传输的电脑。

“陈默，”警官的声音冰冷而确定，“我们接到匿名举报，你利用黑客程序，对他人进行恶意攻击。

现在，你涉嫌故意伤害，被捕了。”

陈默被拖起来，押解着往外走。

他看到了李昂手机上那个App，它己经自动关闭，恢复了普通的样子。

他看到了自己的电脑屏幕，上面是他正在整理的悬案资料。

一切都显得那么“合理”。

一个精通技术的播客主，一个被攻击的搭档，一台正在工作的电脑。

一个完美的闭环。

他成了这场“飨宴”的第一个“替罪羊”，在他亲手解剖的罪恶面前，被完美地钉在了第一个十字架上。

在警车上，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，那些霓虹灯光此刻在他眼中，变成了一张张巨大而嘲讽的脸。

他能感觉到，无数人的罪念像潮水一样涌来，将他淹没。

他第一次觉得，这种“共情”是一种酷刑。

审讯室里，灯光惨白。

陈默独自坐在椅子上，对面是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。

他知道，玻璃后面，有无数双眼睛在观察他，给他贴上“罪犯”的标签。

“姓名。”

“陈默。”

“职业。”

“《真相解剖刀》播客主。”

“十月二十六日晚十一点五十分，你在哪里？”

“工作室。”

“你在做什么？”

“攻击我的搭档，李昂。”

警官的笔尖顿住了，抬起头，有些意外地看着他。

“你承认了？”

陈默看着单向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，嘴角再次露出了那丝自嘲的微笑。

他开始说谎了。

“是的，我承认。

我嫉妒他，他的技术比我好，人缘比我好。

所以我开发了一个病毒程序，通过手机信号，攻击了他的大脑。”

他编造了一个漏洞百出，却又符合大众对“技术宅犯罪”所有想象的谎言。

因为他知道，真相是没人会信的。

说真话，只会被当成精神病。

他看着玻璃后那些模糊的身影，仿佛能看到他们脸上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。

这就是人性。

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，而是一个能让他们安睡的、简单易懂的“答案”。

他成了他们需要的那个“答案”。

爸，你看，我又抓住了一个谎言。

只是这一次，这个谎言，抓住了我。

审讯室的压抑气息像浓稠的液体，灌入他的肺里。

他知道，这只是开始。

一场以他为祭品的、盛大的“愁人飨宴”，才刚刚拉开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