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野by今雾

六岁的沈小雨觉得，整个世界就是由声音和气味组成的。

清晨五点，镇子还在薄雾里沉睡，家里的院坝己经醒了。

母亲李秀兰的大嗓门像一把锥子，精准地刺破寂静。

“沈建国！

案板搬上车没？”

“秤！

秤检查了没？

别又给人短斤少两！”

父亲沈建国通常只回一声闷闷的“知道了”，伴随着三轮车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响，像一头老牛在沉闷地喘息。

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：刚运来的西瓜裂开一道口子，散发出的清甜；隔夜烂菜叶堆在墙角，渗出的微腐；还有从里屋飘出的、若有若无的猪油的荤腥气。

那是小雨最熟悉的世界的气味，喧闹，粗糙，充满生命力。

她是这个家的“老二”，一个“超生”的孩子。

为此，家里被罚了一大笔钱，母亲时常会半真半假地点着她的额头说：“为了你这个丫头，咱家半头猪的钱都没啦！”

但说这话时，母亲眼里并没有太多责怪，更多的是一种认命了的泼辣。

哥哥沈磊比她大西岁，己经是个满街疯跑的野小子，对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、安静得像只小猫的妹妹，谈不上喜欢，也谈不上讨厌。

最让小雨刻骨铭心的，不是这些气味和声音，而是寂静。

每当父母装好车，准备出门赶集时，母亲总会用那双沾着泥水的手，利落地把小雨往屋里一推，然后“哐当”一声，从外面把院门的大铁锁锁上。

“老实待着！

外面有拐子，专抓小孩！”

母亲的警告随着三轮车的“突突”声远去。

世界瞬间安静了。

那种寂静，是有重量的，压在一个六岁孩子的心上。

她踮起脚，透过两扇木门中间那条窄窄的缝隙往外看。

缝隙里的世界像一幅流动的画：邻居家的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，他们的笑声尖利又刺耳；卖豆腐脑的挑担老头慢悠悠地吆喝着，声音由远及近，又由近及远。

她看一会儿，就会跑回屋里。

空荡荡的家，成了她唯一的王国。

她打开那台小小的、满是雪花的黑白电视机，里面的人影晃动着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。

她模仿着母亲卖货的吆喝：“快来买呀，新鲜的西红柿——”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响亮，又迅速被更大的寂静吞没。

有时候，她会努力做点事，比如拿起比她还高的扫帚，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；或者用湿抹布，把桌子椅子仔细擦一遍。

她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期盼：等爸爸妈妈回来，看到家里这么干净，会不会夸她一句？

尤其是妈妈，会不会对她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笑容？

这个午后，她刚费力地把凳子摆整齐，就听见了熟悉的刹车声——是爸爸的三轮车！

今天回来得特别早！

小雨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，像只小鸟扑棱着翅膀。

她飞快地跑到门边，努力想拉开那条门缝，可是大铁锁纹丝不动。

她只能把脸紧紧贴在冰凉的木门上，用力向外喊，声音小小的，带着点怯：“爸爸……爸爸……”沈建国停好车，听见女儿小猫似的叫声。

他走到门边，没有立刻开门，而是蹲下身，也凑近那条门缝。

他看到了女儿一只乌溜溜的、充满渴望的眼睛。

“闺女，”他压低声音，像是怕被谁听见，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、温和的笑意，“看爸给你带啥好东西了。”

说着，他从沾满灰尘的外套口袋里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。

油纸己经被浸透，显出深色的油渍。

他笨拙地、慢慢地将油纸包从门底下那条更宽的缝隙里塞了进来。

小雨赶紧捡起来，打开。

里面是几块己经有些融化、粘在一起的水果糖。

红红绿绿的，在昏暗的光线下，像珍贵的宝石。

“快收好，别让你妈看见。”

爸爸在门外轻声叮嘱，脚步声渐渐远去，大概是去收拾东西了。

小雨紧紧攥着那包黏糊糊的糖，心里被一种巨大的、酸楚的幸福感填满了。

她知道，这是爸爸偷偷给她的，是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、甜蜜的秘密。

这条窄窄的门缝，是她的眼睛，也是爸爸偷偷递送温暖的信道。

门的一边，是被锁住的童年和无边无际的孤独；门的另一边，是爸爸沉默却踏实的爱，和一个她渴望融入却又感到害怕的、喧闹的世界。

她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，甜味丝丝缕缕地化开。

这个被反锁的午后，因为这几颗融化的糖，仿佛也不再那么漫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