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爹自幼教导我,炼铁需得讲究火候。
多年后在他身上,我发现,炼人,亦如此。
彼时,骄傲如他,甘愿放弃一切,只为求我回头。
我方知,即便他这顽铁,也有炼好的一日。
然而,我对他,早已无所求。
1.
以柔克刚,我最近越发得心应手。
云纱帐中伸出来只修长玉手,用力将倚在榻边发呆的我拽回榻上。
我顺从地靠在他的肩上,出神地望向窗外。
我不解,他为何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。
行事狠绝,手段残暴。
跟在他身边时时刻刻都得担心,下一个被拖出去的人就是自己。
听闻今日,又死了个谏言大臣。
有老臣求到我殿外。
被我赶忙赶走。
拜错庙不怕,怕的是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。
果不其然。
晚饭后,宫人通传,皇上来了。
我只得打起精神去应付。
距离上次不欢而散,已有些时日。
近日听闻他夜夜宿在皇后谢阮宫中。
宫中传我这贵妃已然失宠。
我却知道,他只是借我立威。
年轻帝王打量我神色许久。
随后神色莫辨地告诉我——
白日那个不长眼敢来打扰我清净的老臣,已被他罢了官。
奉笙,他们笃定你是朕的软肋。才敢这般放肆。他说。
只有一开始就止住这揣度君心的歪风,以后你在这后宫里,才能过得舒心。
你莫要再与皇后闹了。
我躲在他滚热怀里,却依旧捂不热手脚和人心。
说得如此冠冕堂皇。
实则句句都在警告我,别把自己太当成盘菜。
他多虑了。这我早就知道。
那一年,我把剑架在脖子上逼着他放走小九时,我就知道了。
我求他,容殊,那是小九啊,悬崖上断了只手也要把你拽上来的人。
可容殊夺了我手中剑,扔在一边,用力把我从地上强扶起来。
质问怎么连你也要逼朕。
帝王轻轻挥了挥手。
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,数不清的箭射穿了小九本就残破的身体。
容殊挡住我的去路,双手钳住我的肩膀,用拥抱锁住我的头——
这狗奴才,居然胆子大到敢去行刺谢阮。
奉笙,这难不成是你授意的?
谢阮终将会是朕的皇后。
你虽曾为朕年少时的正妻,但到底身份难登大雅之堂;
你若为后,压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魉,活不过三天。
朕也是为你好。
今日你且看好——
此等不听话的狗,朕便顺手帮你解决。
记得以后谦卑温厚,进退有礼。
如此,这后宫,你才住得安稳……
我眼看着小九倒在我面前,死不瞑目;
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。
小九,你是死都放心不下我是吗?
你且安心去吧。
什么皇后不皇后的,我都不要了。
我强忍住那一口血,咬碎了牙,跪在地上。
然后听见自己说,
臣妾愿奉谢阮为皇后,自此侍奉左右。
那以后,我便清醒地认识到。
帝王之爱,俱是雷霆之下的雨露。
无非是要打断我的脊骨,折去我的羽翼,毁掉我的尊严,好任由上位者拿捏、把玩罢了。
悬瓮山上那个对我言听计从的容殊,终究还是死了。
回神,听见容殊在叫我。
2.
奉笙,最近可有岳丈大人的消息?
他突然开口,搅了我个措手不及。
我愣了一下,只说老爹自悬瓮山一别,再无音讯。
容殊的手落在我纤细脖颈处。
轻可探我脉搏;重则顷刻取我性命。
我佯作不知,换了一个更无防备的姿势,蹭了蹭。
半晌,听他叹息。
都说岳丈大人曾编写过一本《千兵图》,绘制了千种武器的锻造图纸。当年走得急,无缘得见……
要是哪日他老人家回来,朕定要亲自拜访才好。
身上还残留着他欢好时弄的痕迹。
可暧昧气息,却已荡然无存。
只余彻骨寒意。
他在我身边放了多少眼线,我不是不知。
起初,我也天真以为,他是为护我周全。
直到那日,老爹遇袭,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,我彻底乱了心神。
彼时,谢阮还非要找茬儿。
一气之下,我当众给了皇后难堪。
容殊闻讯而来。
非但没责怪我,反而痛斥谢阮没有主母仪范。
那夜我到底有些心虚,去向他认错,也想求他帮我派兵去寻父亲。
寝宫里,岁月静好。
我看着他正专注地抚着皇后额发,他说——
她还有用。
可惜她爹逃得忒快,落江里失了踪迹⋯⋯
我紧紧捂住嘴巴,又把自己藏进阴影中。
朕赏她贵妃之位,不过是为了稳住她;待寻得她父亲下落,她也就成了废棋。
阮儿富贵锦簇中长大,何必将这山野农妇放在心上……
我如坠深渊。
那一夜,我终看清了他。
许久以来的种种疑惑,串联起来。
在这一刻,真相格外残忍。
难怪,当初我只身进京,身边只有小九一人时,他脸色那般难看。
没过多久便软硬兼施哄着我,散去了我祖辈起便经营的铁匠铺。
又将大批家仆、匠工收编工部。
世人都说贵妃娘娘宠冠六宫,连皇后都得避其锋芒。
原来都是假的。
眼前模糊起来。
许久后,他察觉到我情绪不对,低头看下来。
四目相对,看到了我满脸泪痕。
他愣住了。
奉笙……
这还是相识以来,头一次见我落泪。
下意识地,他抱住了我。
我在这个充斥背叛与谎言的怀抱里,紧紧抱住自己。
他到底还是心软了。
先低了头——
莫再和朕置气了,奉笙;前朝的事你不懂,朕也不想让你忧心。
话在此处顿了一下,
此前同你说过的话你且记得。
在朕心中,妻子永远都只有你一人。皇后不过是个给天下人看的封号而已。
至于谢阮她,他似在斟酌用词,顿了一下。
谢阮她也一样,是平衡世家的一颗棋子罢了。你权当摆设就是。莫要为此与我闹了。
忧思过度,伤神伤身。朕会心疼。
你一向深明大义,当懂朕的难处。
要不是听见他同样的话,只是换了个地方说,我几乎都要感动了。
我温顺地点了下头。
帝王之吻落在我的头顶。
懂,我当然懂。
就因为爱他信他心疼他。
我生生应下这贵妃之位,忍下这发妻自请为妾的羞辱。
此举被传为佳话。
民间纷纷效仿之,以此劝诫女子后宅中当守本分。
而容殊也顺势将谢氏一族,揽入麾下。
我也借此,堵住了前朝那些喋喋不绝的嘴。
看上去,的确是一举多得之事。
只有小九,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冬天。
时至今日,当年的誓言,便算破了……
就在此时,门外候着的内侍低声说着皇后娘娘身体有些异常,请皇上过去。
前一刻还和我柔情蜜意的皇帝,失态地起身披上外袍就要往外走。
嘴上却故作抱怨,不舒服就去请太医,朕难道会看病不成。皇后真是愈发娇纵了……
我伸手去抓,却只拉住一片衣角。
我看见他轻蹙了一下。
回身轻轻敲了下我的额头,
奉笙乖,待此番事了,朕带你回一趟悬瓮山可好?
闻言,我松开了他的衣袖,柔柔地应了声——
都听陛下的。
他这才满意地匆匆离去。
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金珊,担忧上前,问我长寿面可还要让小厨房备着。
倒了吧。
他这夜不会再回来了。
这也是他,第一次忘记我的生辰。
3.
何时起,我与他到了这般地步?
许是从他的属下带着大军请他出山那日起,又或者从我离开悬瓮山那日起。
或者是从他第一次见到我之时,便注定了今日。
他怎么想我不清楚,我着实是有些累了。
第二天,皇后有孕且可能还是双胎的喜讯传遍了整个皇宫。
此时,我手里正打磨着一串紫檀珠子,想作为他今年生辰的礼物送给他。
闻此讯走了神,一不小心被砂纸搓破了一块皮。
惹得金珊红了眼。
我却浑然不觉得疼。
这点伤,放在从前算不得什么。
也就是他,在我刚进宫时说我一个贵妃,天天干些铁匠活儿,有失身份;
后来,这双能抡起铁锤的手,也只能做些小物件打发时间。
我的生辰,他的皇后有孕,果真是份大礼。
我该如何回礼才得体?
单这一串简陋的佛珠,到底有些单薄。
配不上他如今这身份。
我有些出神,金珊为我不值。
姑爷如今当了皇帝也是忘了,要不是当年小姐在佛前立誓,终生斋戒换他征战归来,身子羸弱,怎会时至今日都能有孕?让那位捷足先登?
小姐何时受过这般委屈……要是老爷在……
手指点住她的嘴。
这丫头,还是不长记性,上次被皇后谢阮掌嘴的事,这就忘了?
况且,在又能如何?
谁能想到,当年的上门女婿,有一天居然会是这天下之主?
说到底不过是我高攀。
能当他的贵妃,在众人眼中,都算祖上烧了高香。
至于所谓的佛前立誓,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。
他领情,便是顾念旧情;忘了,也无可厚非。
可是,昔日锻铁的烈焰仍不时煎熬着我的心。
这双如今柔弱无骨的玉手,当真就甘心如此虚度此生吗?
欺我骗我之恨,也当真放得下?
弑亲之仇,也都能忘怀?
我将这串精心打磨好的手串递给金珊。
将它送给大师兄吧,这是难得一见的千年紫檀木,他定不会嫌弃。
金珊欲言又止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我该早做打算方为上策。
4.
只是未曾想到,风雨来得也忒快了些。
容殊极为看重谢阮腹中的孩子。
为此,还特意亲请高人,为皇后与腹中皇嗣祈福。
祈福大典结束的当天夜里,容殊心事重重地来我殿中。
一言不发。
随侍极有眼色,早早屏退众人。
待殿中只剩我二人时,他带着我滚入纱被中,在我身下发泄怒火。
直到我痛得闷哼了一声,他才猛然回过神。
一个接一个的吻轻轻落在红印处,似在安抚。
事后,我懒得理他,闭眼假寐。
奉笙,你可曾怨朕?
我没有回应。
许久,在我堪堪入梦会周公之际,听见了一句似有若无的,
是我负了娘子。
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已许久不同我,这般以寻常夫妻相称。
上一次这般同我道歉,还是在悬瓮山,他离山之时。
彼时他身后是千军万马,军师良将。
说是京城战况惨烈。
众人是去平叛,也可能是去赴死。
他请我务必要等他归来。
娘子,待我平叛归来,还与你作对寻常夫妻可好?
我看不懂军师的欲言又止。
但我相信佛祖。
老爹说我出生那日,有位高僧算过,我有佛缘,只要心诚,佛祖必会保佑我。
于是我天真地向他,摇着尾巴,期待着他的表扬,如同一只狗一样——
你安心去吧,我在佛前立过誓啦,此生戒荤,换你平安归来。
容殊你知道,我是最爱吃肉的。
用我最爱的肉,换我最爱的人,值了
但若你平安得胜,可得念着我的好啊……
他那时也是这般,一脸哭笑不得。
娘子,是夫君的错,害娘子吃不了肉了。
你放心,只要我能活着回来,就陪着娘子吃一辈子斋。
后来,他果真胜了。
可来接我的,不是他。
老爹一脸不快地晾着使者几天。
他说,傻丫头,他当皇帝了,这门亲事就算了吧。
我再替你寻个更好的。
气得我差点没把他胡子给烧了。
见劝不动我,老爹连连叹息。
后来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跟着使者去京城前,问老爹要不要一起。
他摇了摇头,只说要归隐山林去了。此行就由小九护送我。
另外,他说,到了京城我也不会是孤立无援的,一众师兄们会暗中相助的。
我憋住那点眼泪,知道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我。
临行前,又留了个锦囊给我。
说是万一将来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了,就打开看看。
后来,容殊派人去寻过老爹。
可云深山高,他老人家早已不知所踪。
气得容殊一个月都没理我。
后来,他见我无所依仗,纵着谢阮和他身后的谢家一再欺辱我。
如今看来,倒是老爹早早就看透了容殊此人。
知道我这傻丫头,为情所困,早晚会有这么一天。
今日,也算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。
我打开锦囊,只有三行字——
铁石藏于野;
芳骨葬于庵;
吾儿速归山。
寥廖三行字,却好似利刃劈开云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