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砚这辈子，从未如此刻这般，觉得从画舫到醉仙楼顶的路径如此漫长且……有失风度。
他惯常行走的是雕梁画栋的回廊，铺设着柔软地毯的阶梯，何曾需要借助一架不知被多少人摸过、沾着夜露与尘土的竹梯？
尤其，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。
那竹梯是酒楼伙计战战兢兢搬来的，靠在飞檐翘角之下，显得格外单薄。
苏砚站在梯子前，仰头望去。
屋顶上的女子正优哉游哉地晃着一条腿，裙摆下的绣花鞋尖在月下一荡一荡，仿佛在无声催促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倜傥笑容，折扇“唰”地合拢，插在后颈衣领中，然后——撩起了他那件价值千金的云纹锦袍下摆。
“公子，让老奴……”身后的老仆低声道。
“不必。”
苏砚打断他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。
若连这点“难关”都过不去，他苏砚还有什么脸面去“会会”那位女侠？
他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级竹梯，竹竿发出“嘎吱”一声轻响。
苏公子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“嘎吱”了一下。
他努力维持着身体平衡，一步步向上，动作虽称不上笨拙，但也绝对与“潇洒”二字无缘。
底下围观的人群中传来细微的窃窃私语，大抵是在议论这位看着就非富即贵的公子，为何要自讨苦吃爬屋顶。
风摇筝托着腮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“攀登”。
她眼力极佳，自然没有错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显僵硬的肢体动作。
她心里觉得好笑，这公子哥儿，长得是真好，眉目如画，气质清贵，尤其此刻在月光下，更添了几分朦胧仙气。
就是……似乎有点怕高？
好不容易，苏砚的手终于搭上了屋顶的瓦片。
他正欲发力翻上去，一只素白的手却忽然伸到了他面前。
手指纤长，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，指腹和虎口处却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，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。
“喂，要不要拉你一把？”
风摇筝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，清亮亮的，像江南的泉水敲击在青石上。
苏砚抬眸，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。
她的眼睛极亮，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碎光，狡黠、灵动，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坦然。
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，又被苏砚咽了回去。
他从善如流地伸出手，握住了她的。
她的手并不像寻常闺秀那般柔软无力，反而温暖、干燥且稳定有力。
微微一借力，苏砚便轻松踏上了屋顶。
站稳后的第一件事，便是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只是出于礼节。
“在下苏砚，多谢姑娘援手。”
他拱手一礼，姿态优雅无可挑剔，仿佛此刻并非站在倾斜的屋顶，而是身处自家精心打理的花园亭台。
“风摇筝。”
她报上名号，依旧坐在那里，歪着头打量他，“苏公子大晚上不睡觉，爬屋顶是为了……赏月？”
她说着，故意瞥了眼被漕帮少帮主等人砸出的破洞，以及脚下还在哼哼唧唧的人肉垫子。
苏砚面不改色，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得异常整齐的银票，递了过去。
面额，一百两。
“非也。
在下是特来替这位……嗯，人质，”他优雅地避开了脚下的“障碍物”，“支付赎金的。
风女侠方才算的三十六两，零钱不必找了，多出的，算是赔礼，以及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她刚才啃鸡腿的位置，“请风女侠移步，容苏某做东，重新置办一桌真正的江南佳肴，以表歉意。”
风摇筝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。
有钱人她见过不少，但这么有钱，又这么会来事，还长得特别好看的，确实是头一回见。
她没接银票，反而脚尖又用了点力，脚下的少帮主立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。
“苏公子和这位……很熟？”
她问，眼神里带着探究。
“不熟。”
苏砚答得干脆，笑容无懈可击，“只是家中有几艘货船偶尔需借漕帮水道通行，前日刚与少帮主有过一面之缘，算是……点头之交。”
他轻描淡写地将“生意冲突”概括为“点头之交”。
“哦——”风摇筝拖长了调子，恍然大悟般，“所以苏公子是来替他求情的？”
“非也非也。”
苏砚摇着头，折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手中，轻轻点着掌心，“苏某是来感谢风女侠，替扬州城，也替苏某，教训了一个不懂规矩之人。
这顿饭，是谢仪。”
这话说得漂亮至极，既捧了风摇筝，又撇清了自己与漕帮的关系，还顺理成章地再次提出了邀请。
风摇筝终于忍不住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她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，动作利落潇洒。
“你这人，说话弯弯绕绕，不过……请客吃饭倒是实在。”
她终于伸手，接过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，对着月光照了照，确认是真货，这才满意地揣进怀里。
“行吧，看在这张银票……哦不，是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。”
她弯腰，像提小鸡仔一样把那位少帮主提了起来，随手在他背后某处穴道一拍，解了他半身酸麻，然后往楼梯口一推：“滚吧。
记住，下次收保护费，别耽误姑娘我吃饭。”
那少帮主如蒙大赦，连滚带爬，带着一群残兵败将，瞬间跑得无影无踪。
屋顶上，只剩下他们二人，以及清冷的月光。
“风女侠，请？”
苏砚侧身，做出邀请的姿态，示意她先从竹梯下去。
风摇筝却狡黠一笑，指了指醉仙楼后方一条漆黑的小巷：“走那里多没意思。”
话音未落，她足尖一点，身形如一只轻盈的燕子，翩然从三层楼高的屋顶一跃而下，绯色衣袂在夜风中翻飞，几个起落，便稳稳地落在了远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，回头朝他招了招手。
苏砚看着那高度，感觉自己的额角微微抽动了一下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认命地、小心翼翼地，再次抱紧了那架嘎吱作响的竹梯。
等他终于双脚踏实地面，整理好略微凌乱的衣袍时，风摇筝己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油纸包，正在啃一只热乎乎的肉包子。
“苏公子，你们富贵人家，走路都这么……讲究的吗？”
她咬着包子，含糊不清地问，眼里闪着促狭的光。
苏砚面不改色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，微笑道：“非是讲究，乃是惜命。
苏某肩不能扛，手不能提，若不小心摔了，家中产业无人打理，恐生动荡。”
风摇筝被他这强大的理由噎了一下，竟无言以对。
她三两口吃完包子，拍了拍手：“走吧，苏公子，你说的江南佳肴在哪儿？
可别是又一家需要爬梯子才能进的馆子。”
“风女侠说笑了。”
苏砚引着她向前走去，“就在前方不远，临水而建，无需攀爬，拾级而下即可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，一个洒脱不羁，一个优雅从容，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。
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，在醉仙楼对面一座更高的塔楼阴影里，萧震如同磐石般静静伫立。
他看着苏砚与风摇筝一同离去的身影，看着他们之间那种看似疏离实则己有微妙气流涌动的氛围，刚毅的唇线紧紧抿起。
他认得苏砚，江南苏家的继承人，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。
这样的人，接近风摇筝，目的绝不单纯。
萧震的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刀柄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清醒。
他奉命巡查漕帮异动，却意外撞见了她。
如今漕帮少帮主被教训，事情己了，他本该立刻回营复命。
但……他的脚步却像生了根。
沉默片刻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低声吩咐：“去查一下，苏砚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此地。”
“是。”
阴影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，随即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。
萧震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两人消失的街角，眼神复杂。
他有一种预感，这个如同惊鸿般闯入他视野的女子，将会在他平静无波的生命里，掀起巨大的波澜。
与此同时，走在前面的风摇筝，看似随意，眼角的余光却将苏砚的一切细微动作尽收眼底。
她心里暗忖：这个苏砚，说话滴水不漏，行事章法井然，明明身娇体贵（疑似怕高），却偏要往她这“危险”身边凑。
有趣。
看来这扬州城，不会无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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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的人，接近风摇筝，目的绝不单纯。
萧震的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刀柄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清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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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……他的脚步却像生了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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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。”
阴影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，随即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。
萧震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两人消失的街角，眼神复杂。
他有一种预感，这个如同惊鸿般闯入他视野的女子，将会在他平静无波的生命里，掀起巨大的波澜。
与此同时，走在前面的风摇筝，看似随意，眼角的余光却将苏砚的一切细微动作尽收眼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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