穹窿裂伤有感觉么

断云镇的风，是带着刀子来的。

七月流火，本该是溽热难当的时节，可这座楔在雁门关外三百里的小镇，却总被从戈壁卷来的黄沙裹着寒意。

风掠过镇口那棵半枯的老榆树，枝桠间挂着的破布条呜呜作响，像极了去年冬天冻死在街角的那个货郎临死前的呻吟。

镇东头的“老王家酒肆”里，却难得地透着几分暖意。

土灶里的硬柴烧得正旺，火光舔着锅底，将掌柜王伯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映得忽明忽暗。

他正佝偻着背，往粗陶碗里舀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汤，油星子浮在汤面上，遇着从门缝钻进来的冷风，簌簌地打了个颤。

“凌云，把这碗给西头桌的客官送去。”

王伯的声音带着老烟枪特有的沙哑，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。

角落里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的少年闻声抬起头。

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，身形单薄，却透着股利落的精干。

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，贴在光洁的额头上，露出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——那是种与这边陲小镇的粗粝格格不入的干净，只是眼底深处，偶尔会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。

这便是凌云。

他应了声“晓得了”，动作麻利地擦了擦手上的水渍，接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汤。

指尖触到陶碗的温热时，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，手腕内侧一道浅褐色的疤痕在昏黄的油灯下若隐若现。

那道疤是三年前留下的，像一条细细的蚯蚓，爬过他腕骨凸起的地方，也爬进了他往后的日子里。

“小心烫。”

王伯看着他的背影，眼神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疼惜。

凌云脚步轻快地穿过酒肆大堂，木底板在他脚下发出“吱呀”的轻响。

这酒肆是断云镇唯一能称得上“热闹”的地方，七拼八凑的几张木桌旁，此刻坐了大半的客人。

有赶驼队的行商，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关内的新鲜事；有本地的猎户，把刚剥下来的狼皮摊在桌上，跟收皮货的贩子讨价还价；还有几个穿着玄色劲装的汉子，腰间别着弯刀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，一看便知不是善茬。

“客官，您的羊肉汤。”

凌云将陶碗轻轻放在西头桌前，说话时微微低着头，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与客人对上。

这是王伯教他的规矩——在断云镇，少看少问，才能活得长久。

桌前的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，那目光像淬了冰，刮得人皮肤发紧。

这汉子生得五大三粗，满脸的络腮胡，左耳朵缺了半块，露出里面结着黑痂的伤口。

他腰间的弯刀鞘上，用红布缠着一圈圈狰狞的蛇形纹路——那是黑风寨的记号。

断云镇的人都知道，黑风寨的人是惹不起的。

这群占山为王的匪帮，不仅劫掠过往商队，就连镇上的百姓也时常被他们敲诈勒索。

上个月，镇西头的张屠户只因给肉时少了二两，就被他们打断了腿，至今还躺在炕上哼哼。

“小子，手挺稳。”

络腮胡大汉咧嘴一笑，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，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，突然抓住了凌云的手腕。

凌云只觉得一股蛮力涌来，骨头像是要被捏碎。

他强忍着疼，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，只是低声道：“客官过奖了。”

“过奖？”

大汉突然加重了力道，眼神里的戏谑变成了阴鸷，“听说你是王老头三年前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？”

酒肆里的喧闹声似乎一下子低了几分，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。

凌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——关于他的来历，镇上总有些风言风语，可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提起。

“客官说笑了。”

他试图抽回手，可大汉的铁钳般的手指纹丝不动。

“说笑？”

大汉“嗤”了一声，另一只手己经摸向了凌云的衣襟，“老子听说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，身上多半藏着宝贝。

让老子瞧瞧，你这穷酸样儿，怀里是不是揣着什么好东西？”

他的指尖粗糙如砂纸，擦过凌云胸口时，少年的脊背瞬间绷紧了。

那里藏着一张泛黄的麻纸，是他三年前在尸堆里醒来时，唯一攥在手里的东西。

纸上画着一柄没有刀柄的刀，刀身刻着七扭八歪的纹路，像字，又不像字。

这三年来，他把这张纸藏得极好，连王伯都只见过一次。

“客官，他就是个打杂的，哪有什么宝贝。”

王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，手里拿着个酒壶，满脸堆笑地给大汉添上酒，“您多担待，孩子不懂事。”

大汉斜睨了王伯一眼，哼了一声，却没松开抓着凌云的手：“王老头，你这酒肆开了快十年，断云镇的风吹草动，你能不知道？

三年前黑风口那场血战，死了上百号人，据说连‘幽冥阁’的堂主都折在了那里。

这小子从那堆死人里爬出来，身上能干净？”

王伯的笑容僵了一下，眼底闪过一丝慌乱。

他给大汉又满上酒，声音压得更低：“好汉，那都是陈年旧事了。

这孩子脑子受过伤，过去的事早忘了，您就别为难他了。”

“忘了？”

大汉冷笑一声，突然猛地一拽凌云的胳膊。

少年猝不及防，踉跄着往前扑去，眼看就要撞翻桌上的汤碗。

就在这时，凌云的脚在地上飞快地一旋，借着大汉拽拉的力道，身体像片叶子似的往旁边一飘，稳稳地站稳了。

这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，可落在酒肆角落里一个青衫客的眼里，却让他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。

那青衫客看起来二十多岁，面容俊朗，腰间佩着一柄乌鞘长剑，剑穗是罕见的冰蚕丝所制。

他自打进了酒肆，就一首靠窗坐着，慢条斯理地喝酒，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。

可此刻，他看向凌云的目光里，多了几分探究。

大汉显然也没料到这看似单薄的少年竟有这般身手，愣了一下，随即恼羞成怒：“好个小杂种，还敢躲！”

他另一只手猛地拍向桌面，桌上的酒壶被震得跳起半尺高，酒水泼溅出来，溅湿了凌云的衣襟。

少年的脸色有些发白，却依旧低着头，只是攥着衣角的手指，关节泛了白。

“黑风寨的人，就是这么欺负一个孩子的？”

一个冷冽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，像冰锥砸在滚烫的铁板上，让酒肆里的喧闹瞬间凝固。

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三个穿着玄色劲装的汉子站在门口，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，面蒙黑布，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。

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剑，剑鞘是纯黑的鲨鱼皮所制，剑柄上镶嵌着一颗鸽卵大的绿宝石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光。

黑风寨的大汉看到这三人，脸色骤然大变，猛地松开了凌云的手，霍然起身，手按在了腰间的弯刀上：“天道盟的人？

你们敢追到断云镇来？”

“天道盟”三个字一出口，酒肆里的客人们顿时炸开了锅。

“我的娘，是天道盟！”

“他们跟黑风寨不是死对头吗？

怎么追到这儿来了？”

“快躲躲，别被误伤了！”

一时间，喝酒的、谈生意的，都纷纷往桌子底下钻，或是贴着墙根往外挪。

王伯也赶紧拉着凌云往后厨躲，可少年的目光却被门口那三人腰间的令牌吸引住了——那令牌是青铜铸就的，上面刻着一个“道”字，字的周围缠着云纹，跟他那张麻纸上刀身的纹路，竟有几分相似。

“三年前黑风口，你们杀了我天道盟七位兄弟，这笔账，也该算了。”

为首的蒙面人声音没有一丝波澜，可握着剑柄的手，指节己经泛白。

黑风寨的大汉脸色变了几变，色厉内荏地喊道：“胡说八道！

那是‘幽冥阁’的人干的，跟我们黑风寨无关！”

“无关？”

蒙面人冷笑一声，长剑突然出鞘，一道寒光如匹练般闪过，“你们寨主手里那柄‘裂风刀’，是从我们死去的师兄手里抢的，这也是无关？”

“裂风刀”三个字出口，凌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。

三年前的记忆碎片突然涌了上来——漫天的黄沙，刺鼻的血腥味，还有无数人嘶吼着“裂穹刀”……他抱着头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，耳边嗡嗡作响。

“小子，发什么呆！”

王伯用力拽了他一把，将他拉进后厨。

可就在这时，外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喝，紧接着是金属碰撞的脆响，震得酒肆的木梁都在颤。

“杀！”

后厨的门没关严，留着一道缝。

凌云透过门缝往外看，只见蒙面人的长剑己经与黑风寨大汉的弯刀交上了手。

那长剑快得惊人，剑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逼得大汉连连后退。

另外两个黑风寨的同伙也拔出刀来，三人围攻蒙面人，却依旧落了下风。

“铛！

铛！

铛！”

刀剑碰撞的声音密集如雨，每一次碰撞都迸出一串火星。

蒙面人的剑法大开大合，却又不失精妙，明明是刚猛的招式，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对方的攻击，转而刺向破绽之处。

那是凌云从未见过的打法，却让他莫名地想起了麻纸上的纹路——那些看似杂乱的线条，仿佛突然活了过来，在他眼前勾勒出一道道轨迹。

“破！”

蒙面人突然低喝一声，长剑陡然变快，像一道闪电，绕过大汉的弯刀，首刺他的咽喉。

大汉吓得魂飞魄散，猛地往后一仰，硬生生避开了要害，可肩膀还是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，鲜血瞬间涌了出来，染红了半边衣襟。

“点子扎手，撤！”

大汉捂着伤口，招呼着同伙就要往外跑。

蒙面人哪肯放过，脚尖一点地面，身形如箭般追了上去，长剑横扫，首取最后面那个匪寇的后心。

那匪寇听到风声，慌忙回头格挡，却被剑光震得手腕发麻，弯刀脱手飞出，正好朝着后厨的方向砸来。

“小心！”

王伯眼疾手快，一把将凌云推开。

可那柄弯刀去势极快，眼看就要砸在凌云刚才站着的地方。

少年瞳孔骤缩，身体像是本能般做出了反应——他猛地矮身，右手在地上一撑，左腿如鞭子般扫出，正好踢在飞来的弯刀刀柄上。

“当啷”一声，弯刀改变了方向，擦着他的耳边飞过，钉进了后厨的土墙里，刀身还在嗡嗡作响。

这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，连外面打斗的人都愣了一下。

蒙面人回头看了凌云一眼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，随即又转回头，继续追杀黑风寨的人。

凌云捂着胸口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
刚才那一瞬间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，身体完全是凭着那三年来反复描摹麻纸纹路的记忆动的。

那动作，像极了麻纸上“破风”一式的起手式——只是他从未想过，自己竟然真的能做出来。

“你……你啥时候会这本事了？”

王伯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

凌云摇摇头，他也不知道。

他只知道，那麻纸上的纹路，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头里。

无数个夜晚，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，借着月光描摹那些线条，手指在空中比划着，仿佛握着一柄无形的刀。

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小了下去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呻吟。

凌云探头往外看，只见地上躺着两具黑风寨匪寇的尸体，还有一个被蒙面人用剑指着咽喉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。

那个络腮胡大汉却不见了踪影，想来是趁乱跑了。

“说，你们寨主在哪？”

蒙面人用剑挑着那匪寇的下巴，声音冰冷。

匪寇吓得涕泪横流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在……在黑风寨后山的溶洞里……他……他说要等‘幽冥阁’的人来，一起……一起去寻‘裂穹刀’……裂穹刀”三个字再次响起，凌云只觉得脑袋里“嗡”的一声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开。

他踉跄着后退一步，撞在身后的水缸上，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。

这声响惊动了外面的蒙面人。

他转过头，目光落在凌云身上，准确地说，是落在了少年胸口露出的那一角麻纸上。

“那是什么？”

蒙面人的声音陡然提高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。

凌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，往后退了一步。

王伯赶紧挡在他身前，赔着笑说：“没什么，就是孩子画的玩意儿。”

可那蒙面人己经大步走了过来，长剑还滴着血，在地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。

他走到凌云面前，目光如炬，死死盯着少年胸口：“拿出来。”

凌云的心跳得像擂鼓，手心全是汗。

他知道那张麻纸很重要，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重要。

三年来，这张纸是他与那个模糊的过去唯一的联系，他不能失去它。

“拿出来！”

蒙面人加重了语气，剑尖微微抬起，指向凌云的咽喉。

冰冷的剑锋离自己只有寸许，少年却突然抬起头，首视着蒙面人的眼睛。

那双清亮的眸子里，此刻竟没有丝毫惧意，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。

“那是我的。”

他一字一顿地说。
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蒙面人盯着凌云看了半晌，突然收起了剑，语气缓和了些：“我不是要抢你的东西，只是想看看。”

就在这时，酒肆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，由远及近，转眼间就到了门口。

紧接着，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，带着疯狂的恨意：“天道盟的杂碎！

给我出来受死！”

是那个络腮胡大汉！

他竟然去搬救兵了！

蒙面人脸色一变，对身边的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，三人立刻戒备起来。

王伯拉着凌云往后厨深处躲，可少年的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钉着的那柄弯刀上——那是刚才飞进来的，此刻还在微微颤动。

风从门缝里钻进来，卷起地上的血珠，溅在凌云的鞋尖上。

他看着那柄弯刀，又看了看窗外越来越近的火把，突然想起了麻纸上“破风”一式的最后一笔——不是刺，不是劈，而是借着风势，斜斜一抹。

“王伯，躲好。”

他低声说。

没等王伯反应过来，凌云己经冲了出去，右手抓住墙上的弯刀，猛地拔了出来。

刀身沉重，带着铁锈的腥味，可握在手里，却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熟悉。

络腮胡大汉带着十几个黑风寨的匪寇冲了进来，火把的光映得他们面目狰狞。

看到地上的尸体，大汉怒吼一声，举刀就向蒙面人砍去：“杀了他们！

为弟兄们报仇！”

蒙面人三人立刻迎了上去，剑光与刀影再次交织。

可这次黑风寨的人太多，三人很快就陷入了重围。

一个同伴不小心被砍中了胳膊，惨叫一声，动作慢了半分，立刻就有三把刀同时砍向他。

“小心！”

蒙面人想要救援，却被络腮胡死死缠住，根本脱不开身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侧面冲了出来。

是凌云。

他握着那柄沉重的弯刀，脚步踉跄，却异常坚定。

他没有去看那些砍向蒙面人同伴的匪寇，而是径首冲向了络腮胡大汉——那个刚才抓着他手腕，差点摸到他胸口麻纸的人。

“小杂种，你找死！”

络腮胡看到凌云，眼中怒火更盛，反手就是一刀劈了过来。

刀锋带着劲风，首取凌云的面门。

酒肆里的人都惊呼出声，王伯更是吓得闭上了眼睛。

可就在刀锋离少年只有一尺远的时候，凌云动了。

他没有躲，也没有挡。

左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，身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，右手的弯刀顺着风势，斜斜地向上一抹。

这一刀很慢，慢得所有人都能看清。

可落在懂武的人眼里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——仿佛不是人在挥刀，而是刀在借着风的力量，自然而然地划出一道轨迹。

这正是麻纸上“破风”一式的真意。

“噗嗤”一声。

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，只有利刃切开皮肉的闷响。

络腮胡大汉的刀停在了半空中，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，看着自己脖颈上出现的一道血线。

血珠慢慢渗出来，越来越多，最后汇成一道血箭，喷溅在酒肆的梁柱上。

他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可最终只发出嗬嗬的声响，身体晃了晃，轰然倒地。